四十二:特此记录我的第一次杀人行动
时间: 2024-01-21 21:49:20 | 作者: 运动器材
杨瑞从警校毕业十余年,经手案子不下百起,但这么血腥的犯罪现场,他还是头一回见。
钴厂内外,数十具尸体曝于虚拟日光下,血流成河。腥臭气在空气上方飘荡,食尸虫们也不顾危险,倾巢而动,大快朵颐。所有死者都与李志盛类似,或前额或心脏的位置,被义体击穿,形成了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洞。
那是两具女人的尸体,位于最靠钴厂大门的位置,身上的肉块已被炸飞,通体皮肤被烧得焦黑,宛若碳块。经DNA检测认定,这两具尸体正是王淑美和李月瑶。王淑美的一只脚已经跨出大门,当她遭受致命攻击时,她的手依旧紧紧拉着李月瑶。等到勘测现场时,这两具已经完全血肉模糊的尸体,依靠两只紧紧攥在一起、已经只剩下白骨的手,熔成了一个整体。
“王淑美安装了义体。”肖云山答道,“你看到这片晶体了吗?上面刻着R型符码,是瑞秋银具店的义体,她想凭借这只义体带自己的女儿逃跑。”
经此事件后,案件升级,由普通的谋杀案演变为一起有组织、有预谋的武装暴动案。
今年是NO.1登台三十周年纪念,届时将举行规模盛大的庆典活动。如今,距离庆典活动不足一个月,政府对于社会治安格外重视,从都城到地下城的大多数入口已经关闭,只剩下城东重兵把守的主入口。
杨瑞在两个月前被调来地下城,主要任务就是维护社会秩序,防止在庆典日出现动乱。如今,瑞秋银具店一案已被升级为一级重案,案件受到上级领导的格外的重视,立即成立专案组,由王大海任组长,杨瑞任副组长,即刻展开侦查。
杨瑞没想到,自己带着私仇来到地下城,一夕之间,私仇竟然变成了公怨,令他哭笑不得,深感命运弄人。
“义体自研发以来,因其大规模杀伤力与破坏力,极大威胁了社会的和谐稳定,一直被列为违禁品,甚至在黑市都找不到它的踪影,上一次义体出现在公众视野中,还是十年前的2079事件,我想在座的各位应该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。”王大海说。
2079事件发生时,杨瑞刚从警校毕业不久,还在师父手下做见习警,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到真正的大案。事件发生后,媒体对此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,执法记录仪录下的现场画面随后也被披露出来:地下城的仓库里,一片火海,隐约能看到一排排铁架子,上面列满各式武器,只不过,都在大火的焚烧下,化作一团灰烬。
“多亏王警官在审问犯人时认真负责,才能从对方口中挖掘到如此重要的线索,及时对该团伙予以歼灭,把的阴谋扼杀在摇篮中。”新闻报道如是说。
或许是出于保护警方人身安全的考量,报道中,对警员的具体姓名和照片做了模糊处理,因此一直以来,大家都知道地下城有个王姓英雄,却不知那人是谁。
“当年,最先发现重要线索的那个王姓警官,就是我。执行任务时,第一个冲进仓库里的人也是我。”王大海说,“很多人把我叫成英雄,我也确实靠着这起案子一路升职,当上了局长。但除了当年跟我一起搭档去街边收尸的肖云山同志外,没有人知道,其实,当年的歼灭行动,并不彻底。”
“梁安琪与安庆山,也就是那个组织的头目,他们的外孙女,当年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。在歼灭行动中,我们从始至终没找到她的身影。之后十年,这一直是我的心病,我利用业余时间做了很多工作,但那孩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,一点踪迹也找不到。这么多年,我一直怀着一种侥幸心理,以为她已经死在街角,被送去了钴厂,这或许是对地下城,乃至全国人民最好的交代。但最近发生的事件表明,那不过是一个幻想。”
“义体再现,我脑子里第一个就想到那孩子的名字。戴安,这件事十有八九与她有关。”
戴安,女,二十三岁,除此之外,警局里没有一点关于她的信息记录,要想在地下城把她找出来,简直是海底捞针。局里已经派技术部门对木匣的发件地点进行追查,但对方不知何时黑入了邮政系统内网,早已将收件人与收件地址抹去。目前,除了追踪瑞秋银具店的IP地址外,无另外的办法。为避免嫌犯逃离地下城,城东唯一的主入口也被暂时关闭。都城的高官富商来不了地下城,黑市里的店铺没生意可做,一时间,民众怨声载道。
带着工作文档,杨瑞回到办公室,肖云山正躺在办公椅上,嘴里叼着根烟,右腿搭在左腿上,深棕色的皮鞋一甩一甩,发出嗒嗒声响,看起来像是在因为王大海没把他安排进专案组而闹情绪。
“不认识。”肖云山轻咳两声,似是在缓解尴尬,“听说过,那个跑了的小囡嘛。”
“技术部门已经在定位瑞秋银具店的IP地址了,我打算……先进店看看。”杨瑞说,“肖哥,2079事件,你了解得多吗?”
“还能因为啥?”肖云山叹了口气,“跟上面作对呗。这里面水太深,传的版本好几个,你就听官方咋说,你就咋记,就行了。但我可跟你们说,不能随便冤枉好人。”
杨瑞觉得肖云山说的话有些好笑,今早,他才随机打死了几名路人,晚上却突然义正言辞起来。
“那是他们该死。”肖云山狠狠剜了杨瑞一眼,收拾好东西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夜幕降临,虚拟太阳落山,虚拟月亮和虚拟星星升了上来。杨瑞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,听白炽灯上年久失修的镇流器发出嗡嗡声响。
电脑屏幕中,钴厂的监控视频已经播放了不下百遍,王淑美是去救女儿的,而她的女儿被作为试验品,关在铁门里。
窗外的星光不时闪进来,在地面上铺就一片碎金。杨瑞数次把画面暂停,图像放大,定格在李月瑶那双空洞的眼睛上。女孩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母亲,在王淑美破窗带她逃离时,她仍然挣扎着,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。从科研区大楼到钴厂大门,大约一公里的距离,两个人走得踉踉跄跄。背后,钴厂警卫追来,王淑美带着女儿躲到树墩后,义体上的蓝光先是闪过一道、两道、三道……逐渐增加,直到织成一张网。警卫开枪,子弹从枪膛中射出,碰到实物便炸裂,碎片迸溅,把人体都炸成肉块、烧成焦炭。
带着那些视频影像,再踏进瑞秋银具店大门时,杨瑞感到不寒而栗。如果妻子半年前没有如此决绝地跳楼,她也会像王淑美一样,去抢劫钴厂,死后甚至无法留个全尸吗?
矮胖的掌柜笑容蔼然,脸上的皱纹仿佛盘根错节的老树根。杨瑞借用了技术部同事编写的程序,尝试对掌柜的实际身份进行解码,不想却触发了银具店的警报。刺耳的铃声不知从何处传来,迅速扩散,在整条大街上飘荡。站在一旁的保安一脸戒备,正准备上前捉住他,却被掌柜的一把拦了下来。
“小哥,我们这儿不允许开挂哦。”掌柜的依旧挂着蔼然笑容,“您这边请吧。”说着,便把他带去了角落。
杨瑞有些尴尬,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。指夹处传来微弱的电流,他的指尖一阵刺痛。
酒精灯还燃烧着,桌面上的摆放与他下午离开时一样。银具店的打卡内容,就是用酒精灯烧制一枚银戒指,对杨瑞来说,再简单不过。如果不是眼前总有雪花点闪过,他应该不到五分钟就能做完一个。这些雪花点实在是太干扰了,都是些信息符码的变换组合,夹杂着中文、英文、国际语和二进制数字,杨瑞试图读取它们想要传递的信息,却总是失败。
银戒指敲打成功,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。桌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凹槽,凹槽底部闪着白光,戒指不受控制地嵌到上面,任由杨瑞怎么拔都纹丝不动。屏幕上方显现出两道题目:
杨瑞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差生面对考卷时的感觉,他胡乱瞎答了一气,然后笃定地选择了B。
猛然间,警报声再次响彻房间,众人的目光又一次被吸引过来,杨瑞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肌肉乍然紧绷。
伴随着掌柜慢悠悠的语调,一股气流传来,疼痛顺着指夹蔓延至全身,等他再睁开眼,已经瘫倒在大街的青石板上。
“杨哥,干嘛呢?”一个娇俏的女声自杨瑞身后响起,惊得他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。
回过头,是吴丽丽。她盘起浪,绾在脑后,没化妆,面容清秀,说话时仿佛已形成习惯般,总是若有若无地流转眼波、暗送风情。为了表现亲昵,她还特意向杨瑞的方向蹭了蹭身子,送来一阵香风,只不过由于孕肚过大,撑起来像只帐篷,使得她与杨瑞间总能隔出近半米的距离。
“听说是你告诉老肖,瑞秋银具店是官方组织,专门为找试验品的?”杨瑞回忆起今天下午自己听到这番言论时心中的不快,盘问道。
“哎呦!”吴丽丽扯开一抹笑,身子凑得更近,香气熏得杨瑞直打喷嚏,“我胡乱猜的嘛。肖哥非要问我,我就随口说说,逗个趣嘛!我一个女人家,你们还和我计较哦?”
“你还记得问的问题吧?它问了雪花符码的含义,说明那些符码一定不是随机出现的。现在局里很重视瑞秋银具店的案子,把它当作一级重案来处理,可惜的是,除了IP地址,目前还没找到新的突破口。我刚刚在想,这些雪花符码,会不会就是突破口。”杨瑞说。
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需要对着一个陌生女人袒露如此重要的信息,或许因为她是王大海的女人,所以天然让他与之建立起了信任,又或者,因为今天是自己与妻子的结婚纪念日,他心里感到空乏,只想找个人说说话。
“杨警官,这方面你是专家,不过,我也想说说我的见解。你有没有想过,你们可能是被误导了?虽然义体和瑞秋银具店的招牌上,都有同样的花体R字,但它们也可能隶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组织,万一是有人栽赃陷害呢?”吴丽丽没有再凑近身子,反而挺起肚皮分析道。
妻子的眼睛再一次在杨瑞心头浮现。妻子柔顺的长发,笑意盈盈的酒窝,可爱的虎牙。
“要是我老婆没死,我或许就信你的话了。”杨瑞说,“她半年前跳楼,去世后,我在我家的房间里发现了那个黑色木匣,还发现她在去世前的那一段时间里频繁登录元世界,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瑞秋银具店。我老婆一个,王淑美一个,都这么巧,不可能吧?”
“具体原因我还没查清。今天是我们俩结婚七周年纪念日,好久了。我就为了调查她的死因,才申请调来地下城的。”杨瑞说。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泛酸,一眨眼,便有一颗泪珠滴落。
吴丽丽轻叹了口气,从包里掏出纸巾,递给杨瑞。纸巾不似外面小卖部卖的那般粗糙,倒像是哪家手工作坊里特意买来的,纸上飘来一阵馨香,像妻子生前最爱的丁香花。
“杨哥,本来我还不好意思开口,但听完嫂子的事,我想我一定得跟你说一声。或许,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。”吴丽丽说。“技术部门的警官,已经定位到瑞秋银具店的IP地址了。”
宛若一记重锤,打在杨瑞心口。他感到胸口闷闷的,发胀、发疼。肖云山下班回家时的背影还在他眼前浮现,那男人今早还对自己说,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自己。
警情通报很快响起,在办公的地方上空盘旋。杨瑞踌躇片刻,才下定决心,收拾好装备,开车出警。他陷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中,又走得太匆忙,以至于没注意到,吴丽丽的后侧裤兜里,有一个红色光点,在不停闪烁。
以往的雾,都是黄绿色的,因为环境污染,空气中总漂浮着色彩斑斓的颗粒粉尘,染红了湖水,也染绿了露珠。但今早的雾,是奶白色的,即使在牛奶杯里,都见不到如此纯正的奶白。
肖云山说,大雾是由气候控制台释放开来的,还有酸雨、晴天、阴天,也都由他们控制。感谢气候控制台的工作人员,撒下这样一场大雾,让我的计划顺利了不少。
五年前,我顺着仓库的地下通道逃跑。地下通道里很黑,我每跑一步,都能听到土块掉落的声音,沙沙,沙沙。它们洒落到我的伤口上,与红褐色的血液凝固在一起,让我每动一下,都感到被撕扯的剧痛。
还有食尸虫,地下通道阴暗、潮湿的环境正适合它们生活,它们跳上来,像跳蚤一般灵活,小块小块地撕咬我的皮肉。我没时间驱赶它们,只能拼命奔跑。练功服被啃噬出孔洞,盘在头顶的发髻也散落,发丝被汗水和污血浸透,练功穿的舞鞋也被磨破,脚底辣地疼。不知是不是幻听的缘故,那天,我总能听到警笛声,如影随形。
我知道自己要逃往何方。找到另一具逃跑的尸体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,是找到一处屋檐供身体修复,最好,能再换个身份,这样就不容易被警局追踪到。
如果真有一天,我跟你妈都没了,你就去找你肖叔叔。安心路17号楼402,你到了,就敲门,说你是戴军的女儿,他一定会收留你。
我之前从没见过这位肖叔叔,但父亲说,他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。“发小,一对竹马。”
我按照他说的那样,一路向东,从靠近安心路一带的下水道口里钻出来。下水道口紧邻街角,那里坐着一个老妪,头发花白,散落到树皮般失水、褶皱的脸上,食尸虫爬上来,一点一点将她侵吞。
那是我第一次替人赶虫子。看着她那双疲惫的眼睛,不知怎的,我想到了我的外祖母。在仓库的时候,外祖母也总是这样坐着,双眼无神地望向窗外,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已无什么再值得她留恋。
我屈身向前,小心翼翼,一方面怕惊动老妪,一方面怕暴露行踪。驱赶虫子是一件体力活,那些虫子的爪牙很锋利,上面还长有坚韧的触须,一旦爬上去,就仿佛长在了人的皮肉上,不做出一些牺牲,是无法让它们罢休的。我的手指经过一路攀爬,本就已经血肉模糊,有部分关节由于在关闭机关时遭受碾压,已然浮现变形,用这样残破的十个指头去捉虫子,本来就不灵光。
但我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。食尸虫畏惧高温、亮光,我的背包里恰好揣有打火机和手电筒,刚好能一手照明,一手点火,把一半数量的食尸虫送进天堂,或是逼入砖缝。
可是地下城里的食尸虫是赶不尽的。烧死一批,总会迎来下一批。抬起头,向远看,地面上密密麻麻铺起一层黑毯,都是砖缝、淤泥里藏着的食尸虫,此刻嗅着血腥味,赶来想要饱餐一顿。
唯一的办法,就是坚持到天亮。等到虚拟太阳升起,食尸虫大军回到洞穴,只剩下一两只胆大的,四处窥探,舞不起什么风浪。
对于这位像外祖母的老妪,我当时已经下定决心,只要警察不找过来,我就陪在这里,直到天亮。
闺女,回去吧。她用微弱的气音说。早死早托生,痛快点,蛮好的。你看我这样子,活着也是白受罪。
活着也是白受罪。外祖母也曾这样轻叹。不过,与面前这老妪不同,外祖母身体健康,身上也没有触目惊心的伤口,更不曾流落街头。尽管如今,在新闻报道上,她被塑造为一个残忍的叛徒,但在我童年的印象里,她是深受追随者爱戴的领袖。
深受爱戴的领袖,与流浪街头的垂死老妪,竟然发出了同样的悲叹。我被这样的情景所震撼,没再动作,眼睁睁看着食尸虫把这女人囫囵地吞噬掉,对着白骨深鞠三躬,才离开去找肖家所在地。
告别老妪,继续向东,穿过一道铁栅栏,便是肖云山所住的小区。夜晚,光线不足,楼号嵌在楼梯侧面,难以辨清。我隐约看到了红底白字的数字6,心想再往甬路更深处走,大概就能摸到17。就是在这时候,我听到了一声刺耳的车笛。
顾不得伤口疼痛,我拔腿便跑,绕出甬路,翻过栅栏,穿过街巷。身后,脚步声慢慢的接近,直到一双大手,抓住我的肩膀,低沉的男声从我头顶上方响起。
听了这话,我勉强放下心,抬起僵硬的脖颈,看那张脸——正是凌晨时分,与王大海一同去收尸的那个警员。对上那双眼睛,那两片薄嘴唇,我不由得感到身体一阵哆嗦。
当然,也别以为我白收养你。我是冒着丢工作,甚至丢命的风险,你得乖乖听话,要不然我把你提溜去警局,你也甭想活命。肖云山又开口说。
这句话的严厉程度,与上一句形成了鲜明反差。话音刚落,我便明白过来,前一句话多半是出于客套,后一句话,才是他真正想说的。
事到如今,我只能随着肖云山走。他用推子剃掉我一头已经板结成块的发丝,带我住进肖家,改名肖安。
此后,很多日夜,躺在隔间的单人床上,我都会回想起母亲第一次把我带去练功房的场景。
那是一个二十余平的长方形空间,四面墙壁都铺满落地镜,地面铺有塑胶材质的弹性地板,站上去,仿佛自己就是舞台的主角。
换好练功服——黑色紧身连体衣和白色紧身连体裤,身上的皮肤被柔滑的布料紧紧包裹。母亲为我盘起头发,每一根发丝都一丝不苟,头发盘在头顶,像一只圆乎乎、软腾腾的馒头。
然后戴足尖套,最后穿芭蕾舞鞋,淡粉色的足尖鞋,闪着柔和光泽的丝绸绑带,尽管脚趾挤在一起有点痛,但穿戴好便显得脚背修长。
母亲特意请了一位芭蕾舞老师来教我。那女人一头黑发柔亮顺长,眼睛宛若盈盈秋水,她也穿紧身衣,浅粉色缎带绑在她脚踝上,每走一步,空气中便浮动起一阵怡人的馨香。
练芭蕾,是从外祖母开始的传统。每周三下午,伴随舒缓平和的芭蕾舞曲,脱下臃肿肥大的外衣,换上舞衣、舞鞋,镜子中的我仿佛变成另一个人,一个真正的、能活在光明中的人。
四年来,我头一次缺席了芭蕾舞课。我被肖云山带回家,带回那个由布帘围成的隔断间里。他打发妻子和女儿外出买菜,趁他去客厅,我只来得及把那双精美的舞鞋藏在床头。
铁门打开,发出吱呀声,我听到两个女人在低声交谈,不知在说些什么。谈话声很快远去,肖云山把门从里面反锁,折返回隔间。
他叫我脱掉练功服,练功服破烂不堪,早就变成一件垃圾。我在脱衣服时,布料总会扯到伤口,我很痛,但咬紧牙关,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响。
肖云山坐在隔间里的那张铁架床上,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。我的皮肤一寸一寸暴露在他直白的目光下,他的目光比练功房里的LED灯还要刺目,在目光的打量下,我发抖了。
肖云山找来医药箱,用镊子夹起碘伏棉球,为我赤裸身体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上药。药水接触到创口,唤醒了原本已经麻木的神经,我手足无措地站着,四肢冰凉。
这样想着,芭蕾舞曲好像真的自我耳边奏响。我踮起脚尖,用足尖支撑起自己全身的重量。我脚上穿的并非那双普通的舞鞋,而是那双由母亲和外祖母亲手缝制的、布料上绣有特殊的R型字符的珍贵舞鞋。那双舞鞋引领着我跳跃、旋转,我的双腿在空中交错,滑出完美的弧形。
从此,我便拥有了留在这里的资格。安心路17号楼402,我留在这里,在这张床上。
那天,一切都结束后,我在夜里跑去卫生间。我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脸。那头与慧姨一样乌黑柔顺的长发不见了,我的头顶青一块白一块,所剩无几的发茬东倒西歪。
今晚,月光被浓雾笼罩,披起一层纱。我拖着残破的身体,拉开铁门,蹑手蹑脚出门。根据这几天的跟踪调查,王大海的儿子经常在色情机器人店消磨时间,直到凌晨,才会摇摇晃晃地回家。
在大雾天,劫走一个傻子,并不算困难。更何况……我的右臂上,不时有蓝光闪烁。
色情机器人店,冷白色的灯箱在街角洒下一片惨白。店内,机械音与人声混在一起,暧昧旖旎,万种风情,像是割裂开来的两个世界。我等在店外,等电子表跳到零点三十,王小海准时晃荡着身子出来,一副饱食餍足的模样,双颊泛着红光。
王小海身边没跟着人,因他智商有问题,王大海对这个儿子并不重视,只不过给点钱打发,连看护都不愿请一个。他独自一人,行至街角,街角灯光稀疏,黑暗把他的身形完全笼罩。我把子弹上膛,麻醉弹射出,打在他的小腿上,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,便向地面倒去。
等确认他已经完全熟睡,我从口袋里掏出匕首,匕首在黑暗中,刀片也被糊上一层黑。刀尖却格外锋利,发出闪闪白光,划破浓雾。
按照往日在仓库里接受的训练,我首先剜掉他小腿上的那块肉,那里已经被子弹破坏,喂给食尸虫,才能真正毁尸灭迹。剜下来的肉,还新鲜,颤颤巍巍的,像小时候母亲为了哄我,从便利店里买来的果冻。
把肉甩向地面,无需我再做其他动作,食尸虫嗅着味道,自己便跑过来。没过多久,吃干抹净,地面上,除了一点血迹,什么也看不见。
吃过肉,食尸虫扬起触须,在空中不时交错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。那一刻,我突然产生一种感受,我自己与这些躲在淤泥里专吃人肉的东西,似乎没啥不一样的区别。而再抬起头,放眼望去,密密麻麻的人,生活在辽阔的地球表面上,夜晚躲进房间,白天出来活动,不顾一切地侵吞着地球上的能量与资源,与靠人肉过活的食尸虫又有什么区别呢?
或许,对于地球来说,人类就是食尸虫。而地球的主人,究竟是人类,还是食尸虫,那还说不准呢。
顺着那块硬币大小的伤口,成群结队的食尸虫慢慢的开始了它们的掠夺。我没再动刀子,麻醉弹效果很好,直到王小海四肢都被啃噬得只剩下白骨,他都没有被痛醒。或许,也有一定的可能,他被痛醒了,只不过也不再有力气睁开双眼。
等到食尸虫褪去,我拾起那摊白骨。人的骨头是有温度的,握在手里,可以感觉到骨缝似乎还在吐纳呼吸。有一瞬间,我心中闪过一丝怜惜。他刚快乐完,转眼就死了,命运无常。但事已至此,更没有回头的道理。
我拖着那具白骨回到仓库前,仓库早已化为废墟,前阵子,地下城搞城建,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公园。我把白骨整齐码在地面上,跪下身子,向公园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。
之后,仰起脸,看向夜空,母亲的脸仿佛缀在上面。我准备等明天,去黑市打耳洞、穿眉钉,一口气打五个,为了纪念仓库被炸毁的五周年祭日。
等月亮落下,天幕只剩下纯然一片黑,我把白骨埋进公园外的土堆,用以告慰母亲的亡灵。一周后,我将把他拖出来,放到街角,送给值班警员。